必须理解政治才能远离政治

25-05-2009 文章

原载于三联生活周刊,2009年第17期58-59页。

 

©ICRC 
   
鲍勃·麦克罗 
        三联生活周刊:请问您当初是怎么干上这一行的?三联生活周刊:有过这么多特殊的经历,您是否还会对人类的苦难感到悲伤?三联生活周刊:是不是因为看够了人类自相残杀,才会选择去专门对付自然灾害的联合会工作?《三联生活周刊》:可是,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原来的叛军通过合法手段接管了亚齐省,这不等于联合会间接地参与了印尼政治吗?另外我听说有两个红十字会官员在当地议会选举中获胜,当上了议员,这也违反了红十字会不参与政治的政策吧?《三联生活周刊》:作为一个组织,红十字会必须远离政治,但作为个人,每个人都不可避免地有自己的政治态度,请问您是如何处理两者之间的关系的?《三联生活周刊》:联合会在亚齐省建造的房屋无论是设施还是质量都远远好于他们原来的房子,但是这样做极大地改变了当地人的生活习惯和风俗,也就是说,联合会的所作所为已经超越了“重建”的概念,而是借机输入了一种新的价值观。请问您是否同意这个说法?《三联生活周刊》:根据半岛电视台的报道,缅甸每户灾民分到的国际捐款才有23美元,而亚齐省光是一幢房子就价值1万美元,是什么造成了这种不公平?《三联生活周刊》:我听说联合会用于印尼的经费多得花不完,很多亚齐人分到了好几套房子。你们为什么不学习斯里兰卡的经验,把钱直接分给当地老百姓,让他们自己动手盖新房?这样做还能让老百姓对房屋产生归属感,岂不是一举两得?《三联生活周刊》:我看到在尼亚斯岛发生了另一种情况,有很多老百姓没有分到新房,请问这样做是否会让当地老百姓互相嫉妒,引发矛盾? 红十字会与红新月会国际联合会创建于1919年,它指导和协调为自然和技术灾害以及卫生突发事件的受害者、难民提供跨国援助。在国际领域,它作为各成员红会的正式代表,致力于加强国家红会间的合作并提高它们的工作能力,以开展有效的备灾、卫生和社会项目。国际联合会印尼分会的会长是一个新西兰人,名叫鲍勃•麦克罗(Bob McKerrow),负责印尼海啸所有的救援与重建项目。他今年60岁,在红十字会工作了38个年头,头发已然花白,但精神饱满、言辞犀利。他的口头语是:“也许我这话会给我惹麻烦,但我必须说……”
 
   
 
麦克罗:大概是因为我的母亲。她生来耳聋,但却是世界上最聪明的女人。我小时候常常有邻居小孩欺负她,为此我没少和他们打架,所以我从小就非常厌恶人类的歧视现象,渴望公正。1971年我22岁时去秘鲁旅游,亲眼见到了真正的贫困,于是便加入了新西兰红十字会。我参加过越战,到过阿富汗、巴基斯坦、印度、斐济、埃塞俄比亚、斯里兰卡、尼泊尔和孟加拉……可以说近40年来大部分战争和大规模自然灾害我都参与了救援工作。
 
   
 
麦克罗:我见过太多的苦难了。过去我会很痛苦,但现在已经不再痛苦了。不过,虽然我能忍受成年人的苦难,但还是不能忍受孩子们受罪。记得1995年我在阿富汗红十字会工作,每周都有70多个被地雷炸断手脚的孩子被送来治疗。为了让炸进身体的脏东西排出来,医生们必须让伤口裸露几天,每天用碘酒清洗。我至今还能清楚地记得孩子们痛苦的喊叫声。后来我写过一本书,名叫《悲伤的储藏室》(The Storehouse of Sorrows),把我一生中看到的苦难都写了进去。
 
   
 
麦克罗:不是。我觉得这都是相通的。就拿亚齐省来说,这里在海啸之前已经打了25年内战,真正让亚齐人受罪的是战争。我希望通过联合会的工作,让亚齐人过上正常的生活,继而从根本上动摇内战的基础,最起码也可以减少发生对抗的可能性。我希望一位亚齐妻子能够质问自己的丈夫:你这个傻瓜!我们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有了干净的饮用水,孩子有学上,全家人衣食无忧,你为什么还要去打仗?
 
   
 
麦克罗:我已经写了信,建议那两个官员从红十字会辞职。不过说到参与政治,我认为红十字会的存在本身就具有政治性。比如,我们要想进入印尼参与救援,就必须和印尼政府打交道。我和印尼BRR的执行主席昆托罗(Kuntoro Mangkasubroto)私交很好,经常和他一起旅行。我私下里可以非常直率地向他提出任何建议,但在公开场合我绝对不会发表任何意见,这就是区别。
 
   
 
麦克罗:我给你讲个故事吧。当年我作为新西兰红十字会的成员参加越战,为伤者提供医疗服务,因此我必须经常跨过边界去北越工作。每次回到南越,美国中央情报局(CIA)的人都会找我喝咖啡,我知道他们是想从我这里套取情报,不过我每次都拒绝透露任何信息。有一次我看到北越军队在边界线上大批集结,回来后CIA又找我谈话,我照样什么也没说。结果第二天北越发动突然袭击,打死了500名美军士兵。我是否应该为此负责呢?我认为不应该,因为我也从没告诉过北越军队关于美军的行动。
 
   
 
麦克罗:我们在印尼所做的一切都必须遵循世界减灾委员会2005年在日本神户县开会通过的《2005—2015冰库行动纲领》(2005-2015 Hyogo Framework of Action)。按照这个纲领,一切救灾行动都必须能够预防未来可能发生的灾害,这里面不但包括预防地震和海啸,还包括疾病防治。我们在亚齐省所盖的新房子都安装了清洁的生活用水和排污设备。我们的思路是,只有这样才能预防将来可能发生的传染病,为亚齐人建设一个更加安全的社区。
 
   
 
麦克罗:联合会接受的捐款都有明确规定,如果捐款人要求把钱用在印尼,我们就必须对捐款人负责。这里就不能不提到印尼政府在这次海啸中所起的作用。海啸发生时正值印尼国内局势动荡,总统苏西洛认为,这是一举解决国内问题的最好时机。他授予昆托罗极大的权力,并对他说:你去解决亚齐的问题,我来解决印尼的问题。而昆托罗是我见过的最能干的应对危机的官员,他首先在BRR内部建立了反贪局,成功地治愈了这个困扰印尼政治多年的顽症,为印尼未来的政治改革树立了一个模范榜样。相比之下,缅甸政府一直不愿和国际社会合作,这就是造成如此大的差别的根本原因。
 
   
 
麦克罗:一年半以前,我们的经费确实多得有点发愁,但因为通货膨胀等很多因素,这个问题在今天已经不存在了。至于说经费的使用,这是根据两国不同的情况决定的。亚齐省人员伤亡太大,不太可能依靠老百姓自己的力量盖新房子。另一个重要原因就是,苏西洛知道他的政治生涯在此一举,如果失败了肯定不会再次当选,所以印尼政府在亚齐重建过程中是非常谨慎的,不容有任何闪失。由NGO盖房子是最保险的做法,如果发钱给老百姓,很可能出乱子。假如我们提出发钱的方案,肯定不会被BRR通过。换句话说,红十字会虽然不谈政治,但我们必须精通政治才能生存下去。
 
   
 
麦克罗:这确实是个问题,所以我们在尼亚斯工作的时候非常小心。负责建房的加拿大红十字会花了一年半的时间调查民情,说服民众,可还是有人向红十字会的吉普车扔石头。后来我们经过总结后得出结论,如果当初不去调查研究,就会犯错误。但如果调查得太久,又会提高民众的期待,结果同样会带来麻烦。不久前,全世界参与救援与重建工作的一批专家起草了一份长达79页的报告,总结了海啸救援工作中出现的问题,上报给了联合国秘书长潘基文,以及美国前总统、如今热衷公益事业的比尔•克林顿,得到两人的一致好评。我个人认为,亚齐省的外国援助确实有点过多,而我们在尼亚斯也确实可能犯了错误。但克林顿对我说:不必为犯错误感到过于自责,我们确实帮助受灾社区恢复了秩序,帮助受灾民众恢复了生活,这是最重要的成就。
 
犯了错误我们承认,但我们一定从中吸取教训,以后不会再犯就是了。毕竟,人类通向文明的脚步是不会停下的,国际红十字会完全能在这一过程中起到很重要的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