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为阿富汗人装了31年假肢:亲历四次政权更迭,恳请国际社会持续关注这里
“如果你在喀布尔,你能闻到空气里的紧张情绪,很多人不敢离开家,不敢出门闲逛,都绷着神经,看新政权会往哪个方向走。”
当阿富汗塔利班进驻首都喀布尔后,在当地一家假肢康复中心工作的意大利人阿尔贝托·卡伊罗(Dr. Alberto Cairo)突然闲了下来。
喀布尔街头
"这几天的喀布尔异常平静,不过这种平静不太正常。街上看不到什么人,也几乎没有女性在外面。"卡伊罗告诉《凤凰周刊》,"我们的工作照常,但原本需要来做康复治疗的患者都不来了,哪怕他们不舒服,也不再出门。"
"毕竟政权更迭不是一件小事。"卡伊罗说,他能理解喀布尔市民的想法。"如果你在喀布尔,你能闻到空气里的紧张情绪,很多人不敢离开家,不敢出门闲逛,都绷着神经,看新政权会往哪个方向走。"
卡伊罗出生于1952年,已经在喀布尔生活了31年,亲历过25年前塔利班攻陷喀布尔后一夜间"改朝换代"的景象。"大家都知道那时塔利班上台时做的事,没人知道塔利班未来是否会变得更温和、以前的事是否会重演。"
再往前追溯,卡伊罗还见证过苏联扶持的纳吉布拉政权倒台、拉巴尼过渡政府的垮台。而自2001年塔利班政权被赶走后,这一次,他目睹了阿富汗伊斯兰共和国政府的失败。"这是我来到阿富汗后经历的第五个政权了。"谈起往事,卡伊罗相当淡定。
卡伊罗是红十字国际委员会(ICRC)阿富汗代表处假肢项目的负责人。该机构在喀布尔设立的假肢康复中心位于城市西部,邻近喀布尔大学和喀布尔医科大学。
他说,这一轮战火略过了喀布尔,他最近也没听到什么枪炮声,局势相对平静,"你能想象,像喀布尔一样的大城市如果发生激烈战斗,那将会是一场大灾难。感谢上帝,我们没经历过这样糟糕的事情。政府军提前离开,塔利班不费一兵一卒就占领了城市,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也算是件好事。"
但在喀布尔和几座大城市外,昆都士省和坎大哈省等地的战况十分惨烈,尤其是赫尔曼德省省会拉什卡尔加,激战持续数周。红十字国际委员会不得不发表声明,呼吁交战双方保护平民和医院等重要基础设施免受袭击。
数据显示,今年6月以来,该组织支持的医疗机构在阿富汗全境救治了超过4万名战伤患者,该数字自8月以来超过7600人。据卡伊罗介绍,近期战伤患者数量激增,但对于他所在的假肢康复中心来说,由于截肢手术和康复治疗的延后性,战争后果要到几个月后才会显现。
卡伊罗相信,届时所有工作都将一如往常地恢复,"我的经验告诉我,政权会更替,但阿富汗人没有变,患者们对假肢和康复的需求也没有变。"
初到阿富汗感到震惊:这是一个怎样暴力横生的国家
卡伊罗永远不会忘记31年前第一次抵达阿富汗时的情景。
1990年,结束了意大利一家人道援助组织在苏丹为期3年的工作后,卡伊罗加入红十字国际委员会,被派驻喀布尔。彼时,阿富汗反苏"圣战"分子正与纳吉布拉领导的阿富汗民主共和国政权交战,"圣战"分子向喀布尔步步紧逼,战事空前激烈。
卡伊罗向《凤凰周刊》回忆,到喀布尔不久后,他去到红十字会下属一所战地医院,一走进门,他几乎崩溃了。"医院里大约有100位患者,其中有80位都没了腿。那场面太可怕了。那时我想,这是一个怎样暴力横生的国家,这些人为何要这样残害同胞,能让人都失去双腿?"卡伊罗说,这让他对阿富汗的第一印象"非常负面"。
阿富汗是世界上残障率最高的国家之一。自1979年以来延续数十年的战争,让许多人有截肢、听力或视力障碍或创伤后应激障碍等问题。除了时而发生的武装冲突、爆炸袭击,田间遗留的地雷、路边残留的爆炸物、先天性疾病、初级医疗服务匮乏和意外事故等等,都可能成为阿富汗人致残的原因。其中,受到地雷或战争遗留爆炸物威胁的人更多达75万。
早在法律系读书时,卡伊罗就对理疗很感兴趣。决定转行做人道救援后,他回到学校学习了物理疗法,成为了一名理疗师。不过,初到阿富汗时那种糟糕的感觉让他一度想要离开。
但最终,卡伊罗还是留了下来,他想为阿富汗人"做些有用的事"。"后来我意识到,我在医院遇到的因为战争而受伤的阿富汗人,他们其实对战争毫无办法。他们都是受害者。"他说,"这个国家的确存在一些好战人士,但大部分民众只想过上正常的生活、和平的日子。"
一个残障女性想在喀布尔找工作会有多难
从喀布尔到边远山区,从战场到田野,总有人因战火失去腿脚,不断有新患者涌进医院。一位刚被截肢的患者来到康复中心时,通常不知道等待他们的会是什么,他们的脸上只会写满悲伤和绝望,对眼前的一切都提不起兴趣。
这时,红十字国际委员会的一项特殊机制帮了大忙。该机构在阿富汗设立的七家假肢康复中心里,从保安、清洁工到假肢技工和理疗师,有800余名雇员都是残障人士。这种做法一举两得,既能鼓励那些截肢患者重拾信心,又能促进当地残障人士的就业。
"当一位残障人帮助另一位残障人时,我常常为他们之间感同身受的情感所打动。"卡伊罗说。
世界银行的数据显示,2020年阿富汗的国民生产总值(GDP)约为193亿美元,人均GDP仅为邻国巴基斯坦的一半。连年战乱使阿富汗的工业基础几乎崩溃,缺乏完整的工业体系,国际劳工组织的研究估计,阿富汗全国的劳动参与率仅为47%,其中女性劳动参与率不足22%。
"你可以想象一下,一个普通人在喀布尔找份工作会有多难,更何况一个残障女性,可能比普通人难上10倍,被雇用的几率几乎为零!"卡伊罗说。
此外,由于社会的保守风气,一些贫困人家的女孩从小就困守在家庭、没有自尊,根本不相信自己能做成什么事儿。
卡伊罗记得一个名叫法尔赞娜的阿富汗女孩,她来到假肢康复中心时才18岁,由于没上过学,几乎不识字,法尔赞娜刚开始只能在洗衣房里做清洁工,但她似乎对周遭一切都很好奇,卡伊罗和同事们便想着可以培养她。
当被问到是否想尝试其他的工作时,法尔赞娜显得非常不自信,卡伊罗回忆道:"当时她问我们,'我能做这个吗?我能做好吗?'我对她说,'你当然能行'。"
于是,法尔赞娜接受了为期三年的假肢制作和装配技术培训。如今,她已是喀布尔康复中心的正式雇员,除了为患者打造假肢,还能对初级装配师进行指导。
卡伊罗说,以前的法尔赞娜永远缩在角落,因为缺了一条腿而郁郁寡欢,和她遭遇相似的女孩都是如此。而现在,法尔赞娜能指导别人、支持别人,"这是了不起的进步"。
据其介绍,上世纪90年代在阿富汗开启这项名为"正向歧视"(即雇用残障人士)的项目时,他们根本找不到一个有资格担任医护或理疗师的残障女性,因为当地女性受教育程度极低。
这20年来,阿富汗女性在受教育方面取得了明显进步,一些残障女孩也有机会上学,现在想要在残障女性中寻找有医学背景的候选人也没有以前那么难了。也因此,卡伊罗希望阿富汗的局势不要回到过去,不能剥夺女孩们学习的自由和发展的机会。
阿富汗人勤恳又聪明,恳请世界不要忘记他们
这位意大利人眼中的阿富汗人慷慨、聪明、勤恳,很好打交道,也很能适应各种状况;当然他们也有缺点——傲慢、容易记仇。
在培训中,卡伊罗发现,一些哪怕没有受过教育的人学习新鲜事物速度也极快,"阿富汗人,即使是残疾人也有着无限潜力,他们需要的只是一个机会"。
对人道事务的热忱,加上卡伊罗工作机构的中立性,让他在这数十年来从未被当作攻击对象。"哪怕在内战时期,火箭弹满天飞的时候也是如此。我们经历过很危险的时刻,但还好,我还活着。"为了让在战争中失去腿脚的人重拾意志,已经69岁的卡伊罗说,如果可能,他愿意在阿富汗再干上30年。
纳吉布拉政权倒台后,阿富汗圣战武装的炮火将喀布尔摧毁。
卡伊罗在日记中记录了一段18年前的聊天,当时正值2003年伊拉克战争爆发,在假肢康复中心的人们很关注那里的局势。
喀布尔的理疗师和患者们知道,伊拉克是个"长期与伊朗作对的阿拉伯国家",也知道伊拉克位于阿拉伯半岛上。不过,没人询问战争为何爆发,但大家都想知道,那里有没有食物?医院里是否有药品?是不是一大家子人生活在一起?谁来帮助寡妇?人们能不能逃到乡下?
卡伊罗形容,讨论伊拉克局势时,大家的思绪很快被拉回到自己的创伤记忆中。"当时喀布尔遭到轰炸,没有一处是安全的。人们焦急等待外出购买食物的亲人返回。冲突方一旦停火一天,人们马上开始希望战争能够就此结束。然而,战火每次都会重燃。"一位年长的患者评论说,"战争、战争......总是穷苦人来买单。"
但仅仅过了十来天,就没有人再谈论伊拉克了。当地一所残疾儿童学校的校长卡比尔(Kabir)对卡伊罗说,阿富汗人饱受蹂躏、伤口未愈,没有兴趣去了解他人经历的战争。更让这位校长担心的是,当全世界都在关心新的冲突时,阿富汗就会被人遗忘,会永远是一个第三世界国家。"尤当许诺提供的援助物资不能到位,无法进行重建,地方势力握有越来越多的权利,人们的处境只会越来越糟糕。"
"眼下全世界都在谈论阿富汗的政权交接,但一个月、两个月或是一年后,人们还会关心么?"卡伊罗说,"上世纪90年代,阿富汗人已经被全世界抛弃了一次,人们对这里一无所知。我担心,世界会再一次忘记阿富汗。"
"阿富汗人很害怕被遗忘。"卡伊罗说,如今他最大的愿望是希望国际社会能继续关注阿富汗。"经历了42年漫长的战争,阿富汗的一切都需要重建,无论是学校、村庄、建筑,还是人们的生活乃至他们的灵魂,而这些需要得到外界的帮助和支持。"
来源:凤凰Weekly
原载于今日头条·观象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