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及汉子”:我为何离开条件良好的手术室 投身冲突地区

在生命与死亡交锋的手术室中,来自埃及的麻醉科医生阿克萨姆·法尔纳瓦尼(Aktham Al-Farnawani)讲述了他如何从先进的现代化医院一路走进危机局势中的帐篷医院。在这篇自述中,这位在苏丹人称“埃及汉子”的医生始终坚守人道精神的准绳,串联起一个个帐篷、一条条道路、一座座检查站和一间间手术室:即便手头资源寥寥无几,也依然全心全意守护每位伤者,竭尽所能为更多民众提供最佳救治。
我投身人道领域担任麻醉医师已逾七载。此前,我在埃及和科威特设备精良的先进医院中工作了近13年。那时,我接受了专业培训以提供最高标准的护理,院内技术齐备、规程完善,任何情况都可以预判。在那种环境下,生活井然有序且安全可靠。然而随着时间流逝,我发现自己越来越被人道组织的故事所吸引;我远远地关注着他们的工作、查阅他们的报告、观看相关新闻视频,对那些简短标题背后的人们充满好奇。仿佛有一个严酷、脆弱且隐形的世界在叩问人类的良知,呼唤我们投以关注。
当我申请加入红十字国际委员会时,我深知自己正踏入未知领域。决定放弃稳定的职业、告别同事和家人并非易事。至今我仍记得向亲朋解释这一抉择是多么艰难——有人表示为我感到骄傲,但大多数人则表示质疑或困惑:
为何要放弃亲手筑就的安稳?为何要用确定的现在置换未卜的将来?这些问题我也曾反复叩问自己。
我的首次任务是前往南苏丹。当时我随身仅带了几份简短笔记和组织文件,对即将面对的一切毫无概念。飞机降落的瞬间,现实便扑面而来:机场不过是简陋帐篷,行李堆积在室外,没有传送带,没有空调,更无秩序可言。热浪令人窒息,我在这个陌生环境中感到虚弱无助,几乎迷失方向。我不禁自问:“我究竟做了什么?还能回到从前的生活吗?”

最大的震撼则来自医院里的场景。病房中弥漫的气味、营养不良的儿童与成人、触目惊心的伤口——一切都让我久久静默。我努力向远方的家人掩饰自己的恐惧,反复强调一切安好,但焦虑与困惑早已充斥我的内心。
一线的生存法则可谓奇特:穿鞋前务必检查鞋内,否则可能踩到蝎子;如厕时必须佩戴头灯,否则可能撞见躲雨的蛇。这些都是当年一位外科同事给我的忠告,他至今仍是我的挚友。
起初,我总觉得自己像个局外人,难以融入团队和社区。但生活中的一些点滴小事渐渐改变了我。我学会了几句当地话,当我重复这些词时,患者们会开怀大笑,还给我起了个“埃及汉子”的绰号。郎朗笑声渐渐化作了人与人之间的纽带。
我意识到,我的患者们和我一样,远离亲人,在陌生人中脆弱而孤单。在这份共同的脆弱中,我找到了工作的意义。我们成为彼此的家人,这份羁绊赋予我坚持下去的力量。

迈杜古里。在进入手术室前,阿克萨姆·法尔纳瓦尼医生与一个手臂中弹的孩子在一起。
然而最艰难的时刻莫过于大规模伤亡事件。我永远不会忘记在尼日利亚的迈杜古里,在一次爆炸之后曾有约90名伤者被送至我们医院。满载伤者的巴士和卡车接连抵达,车上男女老幼为逝去的亲人哭喊着。血染遍地,尖叫不绝于耳,炸伤的肢体无力地垂落着。那一刻我僵立原地,心中只有一个念头:“这世界竟如此残酷。”但我却没有时间崩溃。
我和同事们立即开始实施分诊流程:尽力救治最多的人。这意味着要做出最艰难的抉择:确定谁能获救,谁要放弃。任何训练都无法使你能够应对这样的时刻。正当我们以为已在一定程度上掌控混乱局面时,又一辆满载着新伤员的卡车抵达。面对这一切,我甚至一度渴望回到最初载我而来的飞机上。但一位同事将手放在我的肩头说道:“我们一起努力。”简单的一句话已足以让我重获力量。
这些故事鲜少登上头条。报纸上,新闻总以一句“伤者已被送往医院”作结。但对我们而言,这才是真正的开始。伤者不仅需要接受手术,也需要食物、饮水、抗生素、敷料、理疗、心理支持,以及最重要的:尊严。受害者不仅仅是统计数字;他们每个人都要走过漫长的康复历程,其中往往交织着痛苦、希望与坚韧。

阿克萨姆·法尔纳瓦尼医生与同事们在一起。
有些时候,正是与同事共度的那些短暂时光使我们免于崩溃。在手术室中度过漫长的一天后,我们围坐在一起共进简餐,比如米饭或豆子,如同一家人般分享食物。我们为琐事开怀大笑,分享故乡的故事,试图在无边苦海中偷得片刻人间温情。
那些时刻,我感觉我们不再是医生护士,而只是力图守护彼此的普通人,共同承受每日目睹之惨景所带来的生命之重。
经历艰难的手术之后,沉重的寂静常常吞没了手术室。每个人都沉浸在思绪中——或为刚刚成功挽救的患者,或为无力回天的生命。有时无需言语,只需交换一个眼神便足以诉说“我们已竭尽全力”。随后我们重整旗鼓投入下一场手术,仿佛时间从不给我们喘息之机。
我记得有天深夜,结束漫长的工作后,我正和同事们共进晚餐,这时外科医生突然来电。一名十五岁女孩因手臂受枪伤而撕裂血管,若不立即手术恐将面临截肢或死亡风险。尽管疲惫不堪且饥肠辘辘,但我们别无选择。我们无视宵禁,直奔医院而去。在军事检查站,一名士兵拦住了我们。他神情凶悍,似乎还带着醉意。我平静地解释我们正要去救一个女孩的命:“假设这是你的女儿你会怎么办。她也是别人家的女儿啊。”几番紧张对峙后,他终于放行。
抵达医院时,女孩脸色苍白浑身发抖。她轻声对我说:“我好害怕。” 我握着她的手说:“别怕。你就把我当成你的父亲,手术室里还有其他医生,他们都是你的家人。”她微微笑了笑,就在麻醉的作用下陷入沉睡。我们随即展开手术为她止血,与死神赛跑。后来我们得知,她的父母已在同一场袭击中不幸丧生,她和妹妹成了孤儿。我强忍悲痛,全心全力挽救她的生命。
两天后,在她第二次手术前,她提醒我兑现承诺:“你说过我会成为你的家人。”我微笑着保证定会信守诺言。数周后路过理疗室时,我看见她正开怀嬉戏,跟着工作人员做手臂康复训练。那抹明媚的笑容虽显脆弱,于我而言却胜过一切。

迈杜古里。阿克萨姆·法尔纳瓦尼医生与一名遭枪击而股骨骨折的女孩在一起。
尽管冲突中的生活如此残酷,但欢笑依然有其存在的意义。某天,当我们几乎要被工作压垮之际,一位护士讲了一个笑话,让我们开怀大笑了好几分钟。这看似简单,却犹如良药。这种幽默不仅减轻了我们的负担,更能传递给患者。很多次我们用本地话与患者说笑时,他们也露出了笑容。这苦痛中的笑颜本身就是一个小小的奇迹。
每次告别家人,坐上飞往新任务地的飞机时,我总要强忍泪水,却常常失败。我无比思念家人。牺牲是沉重的,但使命感支撑着我继续前行。
作为人道领域的麻醉医师,我的日常充斥着疲惫、不确定与绝望的瞬间。但其中也洋溢着坚韧、感恩与小小的胜利。每挽救一条肢体,每重拾一个笑容,每每从死亡边缘救回一条生命,都让我想起选择这条道路的初衷。若有机会重来,我仍会一次次选择同样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