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克兰：一场战争改变了两个小镇
这个故事是关于两个被卷入俄乌武装冲突的小镇。故事的主角是仍生活在那里的人们，他们讲述了战线的推移如何导致他们愈发难以获取水电燃气供应，生计也举步维艰。
苏哈卡缅卡，瓦连京娜·纳扎鲁克坐在家中干涸的水井前。
苏哈卡缅卡
瓦连京娜·纳扎鲁克（Valentyna Nazaruk）生活的村庄，名字意为“干涸的河流”。
这条将乌克兰哈尔科夫州的苏哈卡缅卡一分为二的溪流并不总是水量丰沛。瓦连京娜将此归咎于河狸。
“它们总是用树木、树枝堵塞河道，堆起土墩，”她告诉我们，“它们沿河筑起了好几个“湖”。没人打扰它们。你既不能向它们投诉，也不能将它们告上法庭。”
这话半开玩笑半当真。缺水确实是问题，但并非全怪上游的河狸。
2022年俄乌武装冲突的战线曾多次穿过瓦连京娜生活的村庄。“我的神经至今还没放松下来，”她坦言，“那真是最可怕的经历。”
冲突的后果触目惊心。
在瓦连京娜的生活中，水电燃气供应时有时无。她的房子被摧毁又重建。她的女儿靠养蜂卖蜂蜜维持生计。他们有座温室，但作物灌溉全靠雨水。村里原有80人，如今只剩4人。周围田野上散落着未爆炸弹药。
一切都变了，人们的生活，可以说是过一天算一天。
瓦连京娜的女儿靠养蜂和售卖蜂蜜维生。
武装冲突在大地上留下了可见与隐形的伤痕，影响着当地居民赖以生存、相互关联的自然资源与人造设施。
地下水源和输水管道可能遭到破坏；农田和森林可能因爆炸物隐患而无法进入以耕种庄稼或拾取柴火；电力线和燃气管道可能被切断。
这一切都使当地民众的生活雪上加霜，尤其是那些生活在前线附近的人们。
瓦连京娜已在这里生活了五十多年。“从前家里人丁兴旺，”她告诉我们，“我们养着奶牛、小牛，火鸡、还有鸡鸭鹅，样样不缺。我们储备过冬的食物，从没挨过饿，虽然有很多活要干。”所有这一切，都在战火中失去或被毁。
如今，只剩瓦连京娜和她的女儿，还有她们的狗博尔卡和两只黑猫。
她们家的水井已经干涸。“已经两个月了，”瓦连京娜说。在村子另一头的一座废弃房屋里，还有一口能用的井。她们从那里打水，用手推车运回家。
河水同样遭到战火污染，而且水量多少取决于日益干旱且难以预测的季节——当然，还有河狸的活动。她们家门口摆满了敞开的塑料容器，用来收集雨水。
瓦连京娜家门口收集雨水的水桶。
自2022年起，瓦连京娜便一直没有稳定的电力供应。战火摧毁了电线杆和输电线，她和女儿只能依靠电池、手电筒和太阳能板维持生活。
但电池需定期更换且价格昂贵，太阳能板也难以维护。瓦连京娜告诉我们，她们晚上9点睡觉，天亮后再起床。
“一开始，没有电的生活很艰难，我们习惯了有电灯，电器都能正常运转。停电后我们只能点着蜡烛摸黑行走，但蜡烛留下黑烟，把房子都熏黑了，”她说道。
“我们就这样活着，我已经习惯了。但我们还在期盼着好日子。”
苏哈卡缅卡，受损的电线杆。
拆弹专家已对该地区进行彻底排查，发现大量未爆炸炮弹及其他弹药。去年发生野火时，许多未被发现的弹药都爆炸了。
但周边大部分农田仍未经过排查。“那里什么都种不了，”瓦连京娜说。沿着村外道路系了很多白色丝带，标记着这些田地存在安全隐患。
她和女儿常听到无人机在头顶盘旋。“无人机嗡嗡作响，但我们已经习惯了，”瓦连京娜说，“看到它们时，我总想着：‘但愿它落在田里，别落在人附近’。”
有时，瓦连京娜会考虑要不要离开——但她觉得自己不会走。
“你知道吗，”她说，“我们正在习惯这一切。”
白色丝带警示着苏哈卡缅卡外的田野存在爆炸物隐患。
多夫亨克，阿纳托利·克尼亚泽夫（Anatolii Kniaziev）在自家农场里。
多夫亨克
从苏哈卡缅卡沿路不远便是多夫亨克（Dovhenke）村。
武装冲突升级前，这里有三家商店、一家医院、一个药房、村委会以及刚刚重建的俱乐部。水电、燃气和网络一应俱全。
然而2022年，前线不仅穿过这个村庄，“整个村庄都成了前线”，娜塔莉娅·克尼亚泽娃（Nataliia Kniazieva）说道。
“一切都毁了，”娜塔莉娅的丈夫阿纳托利说，“现在什么都不剩了。”
娜塔莉娅和阿纳托利在多夫亨克经营着家族世代相传的农场，儿子伊霍尔（Ihor）也和他们一起干活。
多夫亨克，娜塔莉娅和阿纳托利的儿子伊霍尔在自家农场里劳作。
2022年，他们的房屋被夷为平地——没有一堵墙得以幸存。农用设备尽数毁坏。水电燃气的正常供应也断了。
所有人都逃到了这里，成群的牲畜没了主人，四处游荡……甚至有奶牛被地雷炸死。
阿纳托利原来有五十多只绵羊。为了照看羊群，能多照看一天是一天，他选择留了下来，住在被毁房屋的地窖里。
“地窖就在房子下面，”他回忆道，“下雨时会渗水，我们放个盆子接水，防止水流得到处都是。”
他在地窖中住了好几个月，趁战火间歇出去照看羊群。枪声停歇时他就冲出去给羊喂食喂水，枪声再起时便立刻跑回地窖。
如果他在外面时赶上枪击开始，“我就趴在墙边躲避，”他说。如今，他的羊已经一只不剩。
战线推移，远离多夫亨克之后，原来的数百名居民中仅有数十人回来。
阿纳托利和伊霍尔从零开始重建家园。“用我们能找到的一切材料，”阿纳托利说。他们用遍地散落的空弹药箱建造了新房的墙体。
他们找到一个旧炉灶，用废弃炮弹壳搭建供暖管道系统。被毁坦克的轮子被装在新农具上。新家周围的土地上遍布着弹坑。
战斗还留下了危险的爆炸物。村庄及周边田地的大部分区域都遭到了冲突遗留爆炸物的污染。
“这里有成千上万枚炮弹，”阿纳托利说。
通往多夫亨克的道路及村内街道两侧，密布着红白相间、塑料材质的小警示牌，骷髅与两根骨头交叉的图案昭示着爆炸危险。
严冬时节，在缺乏燃气和电力供暖的情况下，柴火成为救命的替代燃料。但阿纳托利告诉我们，爆炸物隐患使得从周边森林拾取柴火变得“不可能”。
清除爆炸物隐患的工作进展缓慢。过程既复杂又危险，而且待清理的区域过于广阔。
但农民们需要土地维生。伊霍尔试图清理屋后的田地时，他驾驶的拖拉机触发爆炸，险些酿成惨剧。拖拉机损毁严重，但并非所有人都如此幸运。
多夫亨克村自2022年起一直断电。直至去年才架设了新电线杆。
在此之前，娜塔莉娅和阿纳托利得到了一块小型太阳能板，用来给手机充电。他们还得到一台发电机来驱动混凝土搅拌机，但他们用得很节省，因为“燃料太贵了”，阿纳托利说。
娜塔莉娅和阿纳托利收到了红十字国际委员会提供的温室和滴灌系统。
另一个问题是水源。电力供应有限使得抽水困难。娜塔莉娅和阿纳托利挖掘了一口14米深的水井，起初运转良好。“但今年遭遇干旱——没下雪也没下雨，”阿纳托利说。
他们不得不依赖镇上的其他水井，或前往五公里外的抽水站取水，有时依靠收到的瓶装水。
水源匮乏和气候难测给务农带来了挑战，为了帮助纳塔莉娅和阿纳托利，我们提供了温室及滴灌系统。“温室很好，”纳塔莉娅说，“要是水源更充足就好了。”
尽管失去了很多，娜塔莉娅和阿纳托利仍为重建成果感到自豪。
得益于滴灌系统，温室里的猕猴桃、鳄梨、番茄和黄瓜都长势喜人。他们已经采摘了卷心菜、洋葱和大蒜。
我们无意中听见伊霍尔称母亲为“老板”。“没错，”娜塔莉娅确认道，“我是温室的老板，这个菜园是我的。”
这种时候，哪怕微不足道的拥有都弥足珍贵。
前线仍然在不到三十公里外的地方。
多夫亨克，娜塔莉娅带领大家参观她的温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