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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着孩子受难心如刀绞”——为叙利亚伤者做手术的医生如是说

在黎巴嫩北部有一个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医疗中心。它专门救治那些因冲突受伤致残后被遗忘的人。

在这篇感人的文章中,外科医生理查德•维勒(Richard Villar)为我们详细介绍了在红十字战争创伤培训中心的日常经历。

人们说医生是社会的一扇窗。而在受战争蹂躏的叙利亚邻国黎巴嫩,这一说法再确切不过了。就用一家黎巴嫩诊所举例,我打赌这里上演的众多故事会改变你的一生。

我昨天看了20名患者。他们挨个进来然后又逐一离开。每个人都手无寸铁。每个人都因为千里之外(阿勒颇、大马士革、霍姆斯及这些城市之间的地区)的冲突而无家可归。

阿卜杜勒是我当天看的第三个病人。他来到这里时衣衫褴褛,母亲陪在一旁。阿卜杜勒年仅27岁,但他的眼中透着智慧,抹布般的衣服也无法掩盖这种光芒。

因此,当得知阿卜杜勒在大学时曾是工程学专业的尖子生时,我丝毫没有感到意外。他曾被国内一家知名企业看中,很快便平步青云。一切进展顺利,他的前途一片光明。所有这些不过是几年前的事情。

直到那个星期二,当迫击炮弹落下时,他的命运彻底改变了。

炮弹炸毁了他的家,他的父亲、一个兄弟和两个姐妹不幸遇难。顷刻间,阿卜杜勒变得一无所有。他所追逐的梦想,还有他年轻健硕的躯体中蕴藏的所有雄心壮志都灰飞烟灭。

2016年,红十字在战争创伤培训中心共实施了560台手术。©ICRC/GhaysTahtah

阿卜杜勒幸运地保住了性命。一块不超过两平方厘米的弹片刺入了他身体左侧,穿透了他的肠子,导致七处穿孔,最后嵌在他的右髋部。

他的关节碎成了上千块 —— 至少从他提供给我的破旧又模糊的X光片上看像是这样。

作为一名矫形外科医生,我的专业领域是骨骼,而不是腹部。他的腹部已在叙利亚的一家战地医院中得到诊治。两名没比阿卜杜勒大多少,也没有接受过全面培训的叙利亚外科医生已经尽了最大努力缝合了阿卜杜勒的肠子。

那天,有40名不幸的患者被陆续送到这所战地医院,阿卜杜勒是最后一名。我虽然用了医院这个词,但它可能设在一个帐篷里、一间地下室里,亦或是在一辆被焚毁巴士的尾部。

阿卜杜勒和她悲痛欲绝的母亲花了半年多时间才来到我们设在黎巴嫩第二大城市的黎波里的战争创伤培训中心。

他们母子俩一路上有时搭乘的士,有时开偷来的汽车,有时步行,甚至还骑过驴。他们能找到什么就吃什么,还遭到过持枪和持刀抢劫。

所以,当他们到达黎巴嫩的时候,他们已经一无所有;只剩下回忆和阿卜杜勒臀部的疼痛。

阿卜杜勒和母亲当时就靠装在这两个塑料袋里的东西艰难度日。这两个袋子在经历了半年地狱般的生活后竟然还在。

我在诊所给阿卜杜勒看病时瞥了他母亲一眼。透过她蒙住全身的长袍露出眼睛的那条小缝,我能看到她眼中的泪水。那是焦虑的泪水,又或者是悲伤的泪水。

然而,对于像阿卜杜勒这样的逃亡者(是的,我称他们为逃亡者,而不是难民,因为他们都成功地逃了出来),我时常惊讶于他们竟如此沉默寡言,如此压抑自己的情绪。

毫无疑问,这就是战争造成的创伤。战争不是你用来炫耀的资本。

当原本欣欣向荣的生活只剩下两个破旧褪色的塑料袋时,你还能拿什么来吹嘘?

六岁大的希巴在叙利亚受伤,并在那里得到了初步治疗。红十字外科医生后来为她实施了腿部手术。©ICRC/HusseinBaydoun

希巴在战争创伤培训中心完成了假肢康复治疗。©ICRC/MarwanTahtah

红十字国际委员会运营的战争创伤培训中心令人印象非常深刻。

该中心成立于2014年,位于的黎波里的达尔希法(Dar el-Chifa)医院,提供重建手术和假肢康复等综合护理服务。仅2016年一年,战争创伤培训中心就实施了560台手术。

中心旨在治疗战伤的各种后遗症,同时将红十字在外科手术和康复方面的专业知识传授给更多的外科医生和医疗专业人士。

这个中心还真的是一个独一无二的地方。到这里就医的患者都是一无所有。

他们的伤口在溃烂,他们的精神萎靡不振,他们的家庭和人生被彻底摧毁。他们是被遗忘的人。

在世界各地,人们常常把红十字与在骇人的冲突中救治伤员联系在一起,然而伤者在接受初步缝合手术后的后续治疗往往遭到忽视。

他们去了哪里?之后谁能照顾他们,尤其是那些无家可归、身无分文、没有地方住也没有家人的人?这正是战争创伤培训中心发挥它作用的时候了。

如果有人的创伤难以治愈(很多人是因为感染导致伤口不能愈合),那他就可以来战争创伤培训中心寻求帮助。这里的医务人员拥有世界一流的专业知识,只要可以帮助患者在一定程度上得到恢复,他们就愿意花时间提供帮助。

对于战地外科而言,常常被遗忘,却又最关键的部分就是在头条新闻不再关注他们时,好好照顾他们——无论是在身体上还是心理上。

在医学方面,他们的伤势也是难题。无论是治疗战伤,还是对其实施手术,情况都极为复杂。如果患者确有可能恢复到正常水平,那也要花很长时间。

说用半年,甚至更久都不算夸张。这种损伤不仅给患者留下身体创伤,还会留下精神创伤。

因此,战争创伤培训中心还会通过一对一的心理治疗或小组活动来为患者提供心理和情感支持。

艾哈迈德刚到战争创伤培训中心时很怕见到医生,但在红十字心理学家为他进行了几次心理治疗后,他开始放松下来了。©ICRC/HusseinBaydoun

救治孩子尤其不易。并不是因为他们的病情更为复杂,而只是因为他们还是孩子。

对于医生来说,看到孩子受难,真的是心如刀绞。

然而,我常常被孩子们的韧性折服。在他们的内心深处,有着与生俱来的生存基因。战争创伤培训中心就很好地展示了这一点。

来中心工作的第一天,我沿着一条磨得光亮的长走廊去找几个患者。我想尽量表现得非常自信,而实际上我什么都不懂。

我就像一个无头苍蝇,紧张地环顾着四周,脑子里充满了疑问。

我向一间病房里瞥了一眼。能清晰地听到患者温和的鼾声。显然我不能去打扰他。我提醒自己待会儿再回来,就开始转身要轻轻地走开。

正在那时,我感觉有颗足球从我的左耳边呼啸而过。足球差点砸到我,我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

"先生,对不起!"

是一个小男孩的声音,看起来不超过12岁,我看到他一脸的惊讶。

现在,我知道他是小艾哈迈德,但当时我并不认识他。他在叙利亚因为一枚迫击炮击中他家,而导致双腿膝盖以下都被截肢。

艾哈迈德是在叙利亚的伊德利卜受的伤。当时,他正在家外玩耍,一枚迫击炮弹落了下来。©ICRC/HusseinBaydoun

他已经在事发地点附近的医院做了基本的外科手术。但跟其他很多人一样,他的残肢感染了。几个月后,他也来到了战争创伤培训中心。

他来到这里的艰辛和颠簸完全可以拍一部好莱坞电影,因为这个小伙子原本肯定要离开人世了。

然而,幸亏他年纪小,有成人无法企及的愈合能力,他恢复得很好,至少身体上的创伤是这样。

就这样,他用残缺的双腿在病房走廊里跑来跑去,就好像那是两条健全的腿。他时而咯咯傻笑,时而放声大笑,或是跟其他伤者嬉闹,有些伤者的年龄至少是他的四倍。

显然,大家都很喜欢小艾哈迈德。虽然他双腿截肢,但他已经自己学会了踢球,而且准头还不错,目前他已经决定不使用假肢。

小艾哈迈德笑声感人,顽强不屈,为我们树立了榜样。

不幸的是,艾哈迈德和阿卜杜勒只是无数战争伤者中的两个。与他们境遇相似的伤者还有成千上万,甚至数百万人。

这些人的人生已经千疮百孔,彻底毁灭,以致于找不到一丁点曾经的痕迹。

我常常会思考一个问题,如果飞机不是从阿勒颇、大马士革或者霍姆斯上空飞过,而是飞过伦敦上空,我会如何应对 。

我认为最有可能的情况是我的表现远不如我见到的这些人。

很少有人能有勇气从冲突肆虐的叙利亚逃到黎巴嫩北部,更别说逃到欧洲以及更远的地方了。

来自伦敦的理查德·维勒正在战争创伤培训中心工作。©PaulLey

原文由英国红十字会发表于medium.com